假如还有机会，没有人心甘情愿地走。医院是帮你想办法找各种机会留下的地方，医生则是帮你想各种办法留下来的人。不能自主呼吸，可用呼吸机；心跳骤停，用电起搏；不能进食，下胃管或静脉营养……我们抢救回来很多病人，命是医生救的，但其实也是他们命不该绝。就像一个溺水的人，在生死刹那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，而有的人稻草明明就在眼前，心肺功能已到了极限。
医学是了不起的，但医学不是万能的。有时，医学就是那根救命稻草，看似无用，但就是那个借力，命就留下了，可有时，它也爱莫能助。肿瘤晚期，癌细胞全身转移，手术切不干净，能做的只是强力镇痛，看着肿瘤细胞一点点吞噬掉一个生命；人老了，脏器功能退化，一点打击就可能多器官功能衰竭，摧枯拉朽，生命终究是一片在秋风中挂不住的枯叶。这时，病人知道自己大限将至，除病痛外，内心有时也是痛苦的，可能还有恐惧、牵挂、留恋……
还有时候，命还在，但已没质量可言。植物人脏器功能好好的，唯独大脑不能工作。人区别于动物的高级智能不复存在，还失去了动物的行动能力，真的好像种在地里的一棵植物，有命在，却没交流。但起码家人还能常陪身边，甚至可以生活在家里，看得见、摸得着，家人的感情有所寄托，虽然情状类似于对一株心爱的盆栽倾注心血。
最差的是长期需要呼吸支持的，离不开医院，甚至离不开ICU（危重医学科），否则稍不慎就会肺部感染，没有意识和交流，家人只能在规定时间探视，多数时候，感情寄托也是虚幻。这时，痛苦的不是病人，而是家人。
说到放弃治疗，医生通常不建议你这么做。送到医院就是抱着希望，医生则是那个想尽一切办法希望回天有术的人，所以医生最不能接受放弃决定。“他的血象指标明明在恢复啊？！”“再努努力，她都快不用呼吸机了！”……有时，医生真会生出凑钱帮患者治病的心。但医生也最能理解放弃决定。一个医疗决定，不只是书本上写的适应证和禁忌证那么简单，它涉及复杂的社会背景、家庭关系、经济条件等因素。多数时候，医生能救病，但救不了命，说到底，人世间有太多无奈。
家人做出放弃的决定也是艰难的，特别是迫于生计的时候。记得急诊科医生讲过一个故事：一个农村孩子，因为家里没钱治病，最后决定离院。走时，孩子死死抓着床栏杆不肯松手，眼神里带着被放弃的绝望，眼泪簌簌地落下来，仿佛知道离开的命运。留下，固然不见得重获新生，但离开，一切希望都没了。此时，放弃治疗意味着放弃了希望，最让人揪心。
对于让人爱莫能助的老人或肿瘤晚期患者，放弃也是艰难的。一方面，心里明明知道那个结局，坚持只是在患者的痛苦中让结局变得渐渐清晰；另一方面，感情上的不舍和伦理上的孝道，总是让“再坚持一下”占了上风，希望奇迹出现总是成为“最美的自欺欺人”。
曾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外科医生，在得知自己患癌无法医治时，唯一的希望就是不要抢救。看尽了患者与病魔搏斗的场面，他清楚地知道最后的结局。你或许认为他不够坚强，但病痛和治疗痛的双重折磨，没有多少人抗得过，谁也没有理由要求别人坚强。此时，放弃其实是一种放手。
说到离去，我脑海里总闪现出电影《阿甘正传》里的镜头：阿甘来到母亲病榻边，母亲安详地对哭泣的阿甘说：“我的死期到了。”尽人事，听天命，这个唯美的画面是我向往的。
编后：
在医院，常见两种“放弃”：一是绝症患者治疗无望，家属放弃最后的抢救；二是尚有办法医治，无奈经济条件所迫，患者不得不终止治疗。前一种源于医学局限，后一种则是社会的悲哀。
随着社会保障体系的逐步完善，应该说第二种放弃将越来越少，这是我们这个逐渐富裕起来的国家必须解决的问题。让每个患病的人都享有平等的医疗资源，是社会和谐发展的重要指标。而第一种放弃，主动停止给患者施加最后的痛苦，是值得赞赏的，应加以提倡。
有人曾调侃，一辈子的积蓄都花在临终那几天了。话虽夸张，道理不差。与其将大把金钱花在终究无用的临终抢救上，不如在生前提高生活质量，让生命更精彩。放弃抢救和创伤性医疗，很多时候是患者自己的意愿，却常过不了亲属那关。所以说，生命教育需感同身受，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。
医学历经千百年，可缓解病痛，但决定不了生死。因此，人们常说：“医生治得了病，治不了命。”四季轮回，花草枯荣，这是生命的规律。人作为万物的一份子，也逃脱不掉这个命运。我们每个人都有与病魔搏斗的时候，也终有败下阵来的那一天，与其在痛苦中毫无尊严地死去，不如停止徒劳的抢救，平静而优雅地离开。
放弃也是一种选择。
我们希望，放弃的是痛苦，选择的是尊严。
